海右清话《张澍的生平及其著述》
一
张澍, 《清史稿·文苑传》有传, 仅寥寥二百二十余字, 远不足以穷其底蕴。余寄居陇右, 忽忽已二十又三年, 循亭林顾氏“采山之铜” 之义, 于关陇文献每有涉猎, 深感对于张氏应该有所发扬。盖第一、敦煌之学, 为当代中外学者所艳称、所乐道, 而欲究敦煌之学, 须先明敦煌之学之背景与基础, 即所谓“河西之学” 者是。所谓“河西之学” , 包括四郡、五凉、三秦与一夏, 而以“五凉” 为最根本。而张澍于二十八岁主讲兰山书院时, 即曾成《五凉旧闻》四十卷, 其自序谓“自汉武开辟, 刺史宣化, 名贤鹊起。及五代割据, 张氏四世忠晋, 多士翳荟, 郁若邓林, 往籍可按。已隋、唐之际, 尚多伟人。迫宋、元, 则荒伧已甚” 。在此, 其眼光已经有所表露。中世以后, 复辑有《二酉堂丛书》等书 (详后)。不拘这些书尚有若何不足之处, 然其“ 筚路蓝缕” 之功,其于不知不觉中为敦煌学打造基础的眼光与魄力, 实值得后世学人予以发扬与继承。
第二、“ 姓氏之学” , 实为贯穿吾国历史中之一条很重要的线索。通过此条线索,于远古可以探求氏族的踪迹, 于中古可以看出世家的枝蔓, 并且特别重要者, 为每当族与族间冲突融合之际, 胡、汉姓氏之纠缠, 实是追寻民族融合过程之一极重要的手段。清末章太炎氏有见于此, 于其自述中言及清三百年之学术, 所重者不过地理、官制二项, 于姓氏、食货、刑法、乐律诸学, 则成绩不大。此种谴责性的总结之语, 是深有见地的。而清人对姓氏之学, 于成绩不大之中, 亦固有其较大者, 即张澍《姓氏五书》是。《姓氏五书》其刻版印行者虽仅《姓氏寻源》与《姓氏辩误》二种, 余稿散在国内各图书馆, 甚至法国巴黎。窥其全豹, 大非易事。但仅据已刻版行世之二书已可断言,《姓氏五书》确为清代学术中之一巨著。其同乡学友潘石生( 名挹奎) 在读过《寻源》《辩误》二书之后, 曾说过“前此未尝有也”。虽仅一句, 已云中的。其意,盖谓此二书具有创发性。
第三、学术衍变, 亦自有其脉络。王国维氏有见于此, 曾说出过“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而道( 光)咸(丰) 以降之学新” 这样卓有见地的话。而张澍其人, 恰恰界乎“乾、嘉之精” 与“道、咸之新” 之间,形成一架两者过渡中的桥梁。观《养素堂诗集》中有赠俞正燮( 理初) 诗二首云, “一棹鲤鱼风, 清江卸短篷。知君经五库, 问我姓双蒙。茶话香留舌,荷喧句在筒。果谁是高密, 废疾起何公。”“ 经神盛国初, 后起亦爬梳。星宿须穷脉, 罾罟或失鱼。腐儒仰梁屋, 名士醉骚书。之子今雄伯, 闲时问距虚。”这是道光11 年( 18 3 1) 的事, 是年张澍年五十一, 俞正燮年五十七, 二人邂逅于巡淮官吏的幕府酒宴之上, 谈的却是学术的衍变。二人相约不专做辞章之士, 立志做郑玄 ( 康成)、何休式的经师(文献学家) , 学习他们为了春秋三传往复辩难( 何写《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三篇, 郑乃继写《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三篇, 与之争辩) 的精神, 并继清初经学旺盛博大的根底, 在学术上把根子再茁深些, 资料的面子再全面些, 自然有时也不免牵涉琐节, 如双蒙城与双姓的关系, 以及“ 距虚”是一种小虫之类。在我看来, 二人之交接, 实具有某种独特的意味,即张澍为乾嘉学者之后劲, 而俞正燮则为道咸学者之班头, 于此俯顾仰承之间, 实存在有学术史上的一大关节。
有见于如上的三点, 故我愿对张澍之生平与著述,略作介绍。
二
张澍, 号介侯,甘肃武威人。父名应举, 字聘九, 曾著有《真知录》四卷, 看来是理学一路人物。母家为元朝军官, 尝有“ 奋威将军” 之号。张澍诗中亦有“都护家声成幻梦” 的句子。张澍生于乾隆46 年( 1 7 8 1) , 卒于道光27 年( 1 8 4 7) , 终年六十七岁。他是一个早露头角的人, 十四岁在西安中举人, 十九岁( 嘉庆4 年) 中进士, 入翰林, 充实录馆纂修。他的同年友鲍桂星曾有赠诗云:
“ 苏武山连积石高, 朔风西气郁文豪, 人如青海秦时月, 笔倦黄河塞上涛。天下奇才有平子, 殿前作赋愧王褒。羡君弱冠成名早, 愧我簪花已二毛。”
这首诗, 抛去循例捧场的内容( 与张衡、王褒相比拟) 之外, 不少句子是写实的, 刻画了少年张澍的一些风貌。
假如张澍平生不曾做官, 则其学术成就也许更大些。假如张澍擅长做官, 一路做上去, 那么也许连现有这些成就,都不会有。其具体情况是, 既要做一点小官又做不顺,一直坎坷于仕途。关于这桩事, 张澍曾与他同乡好友潘石生有过如下的一段谈话: “ 忆在都门时, 与余饮次, 忽长叹。
余问君何牢不怪? 君曰: 以子之精心果力, 著书当可传;以子之直气严情, 筮仕实不合。余曰: 入世不谐, 良自知之;著作有闻, 得勿贡誉? 君曰: 不然。子经学诸书, 余未尝遍读之也, 《姓氏五书》仅览《寻源》《辩误》二种, 经学、史学、谱学, 一以贯之, 前此未尝有也。余曰: 余自幼负志, 耻为文人, 思为吏, 稍有树立, 冀附于古循良后耳。君乃大笑曰: 子性方而不圆, 大府有叵, 子则慑于色、见于辞, 人且龁子,何能展布所学? …… 余曰: 有是哉? 余知过矣。遂啼嘘而罢。”张澍“ 思为吏”,但辗转十五六年, 在四川前后七年, 在贵州二年余, 在江西前后六年余,全是偏僻小县的县官, 举凡贵州的玉屏、遵义、广顺、四川的屏山、兴文、大足、铜梁、南路、江西的永新、临江、泸溪, 都是旧时代别人不肯干的苦差事。但张澍为此, 亦不无收获, 以所纂辑《蜀典》、《续黔书》, 并创修或续修玉屏、大足、泸溪等县县志,以及最后编写《凉州府志备考》等书观之, 其多处历炼, 对其方志之学, 亦颇有所增益。其《凉州府志备考》一作, 尤为后世治方志之学者所称道。如李慈铭于其《越缦堂日记》、鲁迅先生于其《会稽郡故书杂集序》中均曾言及张澍, 即是佳例。
张澍在学术上, 纯是乾、嘉路子。他虽也偶然搞文字、音韵, 但究非特长。他的特长, 是以辑佚为手段和出发点。在这一点上, 他似乎非常娴孰。但张澍的一些软弱之处, 也自单搞辑佚这一点上引发出来, 因为辑佚是乾嘉考证之学这个已经很窄的学门中更窄的一个分部, 倘不与其他分部交融, 其局限性是很大的。观其《二西堂从书》与《诸葛忠武侯文集》, 即可看出。他平生交谊, 也大都是乾、嘉学者, 如王引之、段玉裁、钱仪吉、朱珪、阮元、郝懿行、藏琳, 都是他学术上的朋友。与钱仪吉, 似乎友谊最深。与彼等同时前后, 专鹜西北史地之学派, 正在兴起。诸凡祁韵士、张穆、徐松、沈垚、何秋涛等学者, 正开始积极活动, 《藩部要略》、《西域释地》、《蒙古游牧记》、《朔方备乘》、《西域水道记》、《新疆事略》等书, 亦正络续问世。总之, 张澍晚年正逢乾、嘉之学与道咸之学汇流的大时代。
自52岁开始, 张澍定居西安。他曾有诗云, “我岂轻去乡, 故乡无寸田。敝庐十余屋, 强族夺其椽。过门不敢入, 何由得留连?数百卷书籍, 早已化云烟。碑版充箱箧,瓜分用质钱。结茅在三辅, 我意反茫然。”可见选择西安定居, 自有其苦衷在。定居后, 命其居曰枣华书屋。十载前, 临时寄居时曾有二酉堂, 《二酉堂丛书》得名由此。而《姓氏五书》之主要两种, 以及《养素堂文集》《诗集》诸书, 皆署“ 枣华书屋锓版”字样。亦在此期间 , 张澍双目逐渐失明, 他有诗略云 ,“……我瞽有何恨, 所恨书未成。耑耑乞我友, 钞写卷帙盈。不令饱虫鱼, 留以待讥评。后世扬子云, 知我是儒英。如此死瞑目, 何羡美目清?!” 观此, 可见他临终前十余年中之处境与心情。
他的著作篇目, 已故王重民先生曾就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往年伯希和自西安买走的稿本事, 有专文评介,兹不多赘。
三
初步介绍张澍著述, 约可厘为三大类。
第一类为有关姓氏之学的著述。主要包括《姓氏五书》, 与《二酉堂丛书》中之《世本》与应劭《风俗通》中之《姓氏篇》。两者均有张澍按语, 可以串连通读。但对按语, 自亦须“ 一分为二” 。试思张澍为一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之西北学者, 平生很多时间又销磨在做官上, 故其按语中“ 考订不精” 与“ 以意删改”之处,恐在所难免。况姓氏之学, 本是一颗难砸之核桃, 以近世观之, 倘无三种本领, 甚难打出什么筋斗来。所谓三种本领者, 其一为马克思主义的原始社会史之全套的知识与观点, 其二为全世界范围的民俗学知识; 其三为世界各主要国家语言与我国历史上诸主要少数民族语言,及其间对转规律之掌握。夫此三端, 谈何容易? 吾人亦只好遵循前人踪迹,( 张澍的亦不排除) , 一步步走向前去, 愈走愈精确, 愈走愈深刻而已,
《姓民五书》者, 计(一 ) 《姓韵》, ( 二) 《辽金元三史姓录》( 附西厦) , ( 三) 《姓氏寻源》, ( 四) 《姓氏辩误》, (五) 《古今姓氏书目考证》, 共三百余卷,可谓巨帙。陕西布政使杨振麟出资为刊《寻源》、《辩误》二种, 前者45 卷, 后者30 卷。钱仪吉(衎石) 为之序, 说张澍“弱冠从事, 皓首成书” , “ 既博” 、“ 且精” ,甚为推许。据云《姓韵》稿本, 存在北京图书馆, 《姓氏书目考证》稿本, 存在清华图书馆; 《三史姓录》中, 仅巴黎藏有《元史氏姓录》( 附西夏) , 辽、金二部分稿本,或陕西博物馆有所收藏, 不悉知晓。
综观《寻源》《辩误》二书, 可以通过姓氏错乱之订正的过程, 看到历史的复杂性,以及透过复杂性而仍旧可以寻绎出来的某些规律性。阶段性也是规律性的表现之一。大凡上古早期, 人们按血缘纽带而得姓氏;上古中期, 人们又按地域纽带而重订姓氏, 此中已经有了第一次的纷乱。
中古之世, 世家大族各以族姓自贵, 制为谱谍, 而谱碟又非铁板一块者, 于是乎有堙沉, 有失系, 有舛误, 又有依托、附会、溷冒、攀援等现象,于是姓氏一事又经历其第二次的纷乱。及北魏、北齐、北周、与辽、金、元之世, 少数民族以征服者入主中原, 此中不免若干汉姓之胡化, 与若干胡姓之汉化, 姓氏至此, 正经历其第三次与最严重一次之纷乱。兼以记录过程中, 又产生若干以姓为名、以名为姓, 以一人硬分作二人、以二人合捏为一人, 甚至父子兄弟之间, 亦产生姓氏方面之纠缠。张澍对此, 毅然进行了一次料理。料理过后, 再按旧时代人非常娴熟的韵目, 像字典模样, 将每一姓氏罗列出来。此中不仅有毅力, 更重要的是具有一定的眼光。有此眼光, 始能看
出姓氏之学关系之重大, 看出西北姓氏之学与西北民族关系之息息相关, ( 假如不在一定程度上弄清楚西北姓氏的纠缠, 那么西北民族冲突融合的历史, 也是不好研究, 不容易获致确切成果的)。自然, 张澍的料理, 也仅仅不过是“ 循环往复” 若干次认识过程中之一环, 不应该把它看做是“ 包打天下” 的东西。
第二类为有关河西之学的著述, 自必以《二酉堂丛书》为其代表。已故向达先生曾云, “ ( 介侯) 先生一生, 于关陇文献, 网罗放失, 不遗余力。生平著作等身, 其《二酉堂丛书》, 藏书家几于家喻户晓。” 试问: 《二酉堂》何以如此著名? 以敝意揣之,斯时正当乾、嘉、道、咸接续之交, 而该书以乾、嘉辑佚之方法, 为道咸以来西北史地之学郁成重点的时代高潮, 准备某些条件, 故能受到学术界较普遍的尊重。
《丛书》计辑有汉、魏至五凉、隋唐学者(也有诗人)七人著作的残章断句。七人者, 为皇甫规, 张负、段颎、周生烈、侯瑾、阴铿与李益。七人中除皇甫氏家安定、在黄河之东外, 余均河西人( 非武威即敦煌)。此外, 《丛书》中复辑得有关河西与 “五凉” 文献的残章断句七种, 计《三秦记》, 《凉州异物志》, 《西河旧事》, 段龟龙《凉州记》, 谕归《西河记》, 段国《沙州记》, 以及阚骃的《十三州志》。所有这些书, 全由辑佚而来。材料来源, 不外类书,兼及由唐、宋及其以前各经史注文中摘录来的断句。一斑一点, 一鳞一爪, 自远不如全龙豹之解决问题, 然龙豹固已不可得见, 而竹头木屑, 又每为营建者之所急需。总之, 读此《丛书》, 宛如近世经历一场浩劫之后,收拾残箧, 发现若干张往年成套、今已散乱之零乱卡片。对此一堆卡片, 弃之心痛, 存之自有可以使用之时候与场合。故有心人自会知晓对《丛书》之珍重也。
在此须补叙一笔者, 张澍复有《续敦煌实录》三卷,记敦煌人物, 计张氏家族为一卷, 索氏家族为一卷, 宋氏、氾氏、令狐氏合为一卷。《二酉堂丛书》中有目而未刻, 稿存巴黎, 已故王重民先生曾得见, 其评语曰, “介侯是书, 征引博洽;言敦煌人物, 宜莫先于是矣。唯或不注出处, 是一小疵。”私人揣测, 此定是一部好的、有用的参考书。
第三类为诗文著述, 亦即《养素堂文集》与《养素堂诗集》是。此两部书, 具有两重意义, 一、内中贮存作者正规著作外的零星学术作品, 二、内中反映作者若干生活上与思想感情上的变动, 以及与友朋间的唱酬。而后一种的意义更大。张澍是有才华之人,赋诗著文, 均有可观。但亦不刻意为之。不雕琢, 不虚张。窃又尝见张澍所手书楹联屏幅. 其书法亦婉如其文章, 非碑非帖, 更远非馆阁体, 总之自成一路。其诗有时亦与其五凉学研究有关, 例如诗集卷10 中有《闲居杂咏》十二首, 记武威鸟兽帅木虫鱼, 即可与《凉州异物志》并比观览。同卷纪白燕诗注中又尝自云“时余纂辑《河西旧事》” ,是年张澍30 岁, 足见在张澍三十岁前后的数年之中, 正反复于五凉史事的探素, 其稿或命名《五凉旧闻》, 或命名《河西旧事》, 大凡为其钻研中之不同稿本已。
在此文中, 《五凉旧闻》一种迄未论及。盖此书仅存原稿, 从未锓版流传, 故一时借读尚难。不久能获借读后, 当于敝续作《五凉史事爬梳》中补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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